文/史新
平柳树下,那个满脸皱纹、饱经沧桑的徐老太太,好久好久已没看到她坐在那儿了。
在镇里上班的时候,每次下班回家,路过这里,都会望一眼这棵百年老树,还有坐在树下的那个徐老太太。后来去到城里,回来的机会少了,但每次回来还会看到她。可最后几次回来,再也没看见她坐在那儿发呆、打盹。
徐老太是前村的,有名字,叫苏顺花。是老烈属,老党员,老妇女主任。还有人说她是老树仙。
大概有一年多没看见徐老太了,再看这棵老平柳树,视线有些迷乱。从我记事起就觉得这棵树好高好大,树冠象把大伞,下雨可以在下面避雨,盛夏可以在下面乘凉。
前村的人说,太阳从东面出来,树影可以铺到三里路外的河边,太阳从西面落山,树影又能延伸到二里路外的东山下。还说,这棵已过百年的老平柳树有灵气,而且还附在徐老太太苏顺花的身上。谁要砍它一刀,徐老太太就会在家里疼的要命,小孩子爬到树上去摸鹊窝,徐老太太也会在家难受地不得了。
七十多年前,现在的徐老太太,当年的苏顺花,就是在这棵平柳树下,把自己的丈夫徐大柱送去了前线。
一九四八年秋,区里召开“决战淮海、支前参军”动员大会,苏顺花代表全区妇女在大会上发言,坚决响应党和政府的号召,保卫胜利果实,打倒蒋家王朝,全村要保证完成多少双军鞋,多少斤粮食,多少人参军,多少人支前的光荣任务。
回到村里,苏顺花做通了公婆的工作,让丈夫徐大柱第一个报名参军。丈夫徐大柱是民兵队长,是不用做工作的,本来就应该带头去参军。
苏顺花和徐大柱的带头,使全村成为区里第一个完成参军和支前报名任务的村子,共有四名青年小伙报名参军,十名乡亲报名出夫支前。
临别那一晚,苏顺花把丈夫徐大柱送到了村口的大平柳树下,虽是满满地不舍,还是要给丈夫拼命地鼓劲:到部队好好干,立功受奖了再回来!丈夫说:一定,媳妇就在这里等着我!苏顺花摸过来丈夫的手,放在自己逐渐隆起的肚子上说,给孩子起个名子吧!徐大柱指指头顶的树:就叫它吧!
丈夫徐大柱参军走了,刚结婚才一年,已经怀孕四个月苏顺花,这一等就是几十年,从刚过门不久的小媳妇变成了孩子的娘,又变成了孙子的奶奶,再变成只记得过去事情的徐老太太。
淮海战役结束了,支前的民夫们回来了,徐大柱和其他三个参军的青年都没有回来,只知道有一个已经牺牲在安徽蚌埠,家里挂上了烈属牌子。
渡江战役胜利了,四个参军的青年,回来了一个,是负了伤,腿被炮弹炸残了,家里挂上了伤残革命军人的牌子。
抗美援朝又完成了,去参军的四名青年中最后的两个,又回来了一个,家里挂上了革命复员军人的牌子。
苏顺花的丈夫徐大柱,却一点音讯都没有。
苏顺花带着丈夫走时还没出生的儿子——平柳,去到从部队上回来的两家问问,一个说,打下淮海的时候还见过,另一个说,渡过江去时还见过,以后就不知道了,可能去打海南岛了,也可能去西南剿匪了,反正去到朝鲜就更没他的消息了。
苏顺花去区里开会,就去武装部问,去县里开会,也去民政局问,每次问都是一样的结果:或许还在部队上,不便和家里通信;或许是牺牲了,别人搞不清楚是哪地人、是啥姓名。
苏顺花希望丈夫能活着。她还是那么一如既往地积极工作,处处事事争先进、抢第一。她不能落后,那样丈夫回来他就没法见他了。
一九五八年,她第一个把家里养的毛驴牵到生产队里。这把公公给得罪了,那是公公养了十几年视为伙伴的畜物。
同年,大练钢铁,她又带头把家里做饭的锅给揭了,送到村里的土高炉。这把婆婆气的牙根疼:你就是个扫把星,假积极,啥也带头,你把儿子都给我送没了。
婆婆这最后的一句话,戳到了苏顺花的心窝子上,她何尝不盼着丈夫早点回来啊!
夜里,苏顺花搂着儿子平柳睡觉时,常一个人在被窝里掉眼泪,白天她继续去生产队里领着妇女们搞生产。
苏顺花带头入社,带头砸锅炼钢铁,但就是反对和阻拦伐掉村头的那棵大平柳树,那是她和丈夫徐大柱的约定,那是她儿子平柳的名和命根子。
因为大炼钢铁缺煤,有人发明了以木柴代替煤炭的法子,就打起了这棵大平柳树的主意,伐树的大锯都搭上了,苏顺花躺在树下,伐树的锯每拉一下,苏顺花的嘴里就吐一口血水,她把舌头给咬破了。同样锯齿拉开的树口,也流出跟苏顺花口里一样红红的血水。
一个老人说,这树有神灵,千万不能伐了。伐树的人这才停了下来,谁也不敢再动手了。
苏顺花保下了这棵老树。
改革开放了,苏顺花也感觉自己老了,她辞去了村妇女主任。几年内,她替丈夫徐大柱送走了公公婆婆,也算了却了一桩心事,她还给儿子平柳娶上了媳妇,生了孙子柳根,更了却了一桩天大地心事,她知道,不管丈夫徐大柱活着不活着,他们老徐家有后了,即使自己死了,去那边见到丈夫,也对得起他了。
不管怎么说,苏顺花还是盼望着丈夫能活着出现在眼前。
有从台湾回来的老兵,不管有多远,她都会自己走着,或者让儿子用自行车带着去打听一下,在台湾听没听、见没见到一个叫徐大柱的人?但一次次都让她失望了。连续几年之后,她再也不去打听了。村头的大平柳树成了她的寄托,她知道有些鸟从这棵大树上飞走了,就永远不会再飞回来,给人留下的只有期盼。
一九八八年的时候,县民政局来人找到苏顺花,告诉她:丈夫徐大柱被列为失踪革命军人,父母,妻子,子女享受烈属待遇。
徐大柱的父母已不在,苏顺花向组织提出唯一要求:丈夫徐大柱,到底死在哪儿,能给查个明白,自己才能安心。民政局来的同志为了安慰她,说一定会帮她查找,找到了会尽快告诉她。还按政策给她的儿子平柳办理了招工。
苏顺花一再地感谢人家,心里这才觉得丈夫徐大柱怕是真的永远也回不来了。但她又觉得似乎还有些希望,起码能知道牺牲在哪儿也好,她可以带着儿子平柳,孙子柳根去祭奠一下亡灵。
苏顺花越来越老了,而且已不是当年那个争强好胜的妇救会长、妇女主任了,成了真正的徐老太太。耳朵逐渐开始背了,眼神也开始变得呆滞,满脸的皱纹,就象平柳树干上的老皮,丛丛叠叠。
徐老太开始变得越来越唠叨,没事了就拿个板凳来到村头平柳树下坐着,后来因为年龄增高,身体不好,民政局赠送给她一个轮椅,她就天天把轮椅推过来,坐在上面,逮着谁就跟谁说说过去的事:
说她十八岁就当村里的“识字班”队长;说她学《小二黑结婚》里小芹的样子,跟徐大柱在区里开会认识,自由恋爱,不要彩礼,不坐花轿,背个小包袱就过门嫁到徐家来;说她在区里大会上做发言;说她第一个把丈夫送去前线当兵打仗;说她把孩子丢给婆婆,领着村里的大闺女小媳妇们,白天黑夜地在工地上挖山修河;说她替丈夫徐大柱给公公婆婆养老送终;说她......好多好多,看样子永远也说不完。
平柳树下,没人的时候,徐老太就会瞅着上面的树叶发呆,再不就目送着路上的行人来来去去,听她唠叨的人越来越少,她自己脑子也常常“断片”,不知道说啥好。
再后来,就只看见她一个人坐在那儿“磕头打盹”了。
爹活着的时候,我回老家去看爹,问他:前村那个经常坐在树下等丈夫回来的徐老太太,找到丈夫的下落了吗?爹说:找到了,是她孙子找到的。她孙子大学毕业后,考上了市里民政局的公务员,从网上查到重庆的一个烈士陵园里有一个叫徐大竹的无籍烈士,经过很多周折,一直查到原来的部队,才确定就是徐大柱,后面的一个字不知道怎么给弄错了。只知道是解放重庆时牺牲的。
徐老太可以安心了!我这样说,爹说,哪儿啊?等她孙子找到并带回来这个消息的时候,老太太就已经“入土”了。
后来听说,她孙子柳根从那边烈士陵园里把爷爷徐大柱的遗骨带了回来,跟他奶奶苏顺花葬在了一起。
但这已经是二零一八年了,离苏顺花送徐大柱去当兵走,过去了整整七十年。
作者简介:史新,青岛市黄岛区人,大海岸边出生,政府机关就职。